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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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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收回目光,從敞開的房門走了進去。

為了便於收拾東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瑩月所在的裏間兩處簾子此時也都是挑起的,內裏擺設一覽無餘。

丫頭見到他,蹲身行禮:“大爺。”

方寒霄站在裏間門口處往裏打量,這屋子要說變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個臺案以外,別的家具都仍在原來的位置,只是妝臺上多了妝奩,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攔架格裏,整整齊齊地摞上了兩排半的書。

便是這兩排多的書一放,整間新房的氣質跟著變了。

簾子,床帳,被褥,窗上貼的窗花,所見滿眼的喜慶大紅都被壓得“沈”了下來,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囂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點領悟方老伯爺為什麽在那麽早之前就毫不猶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親事了。

這新房裏擺的書籍不算多,打眼一眼且許多是舊書,但卻遠比方老伯爺自己那間養病的靜室更有書香——那遍布四壁的書畫掛得再多,是給別人看的,為著彰顯主人的雅致氣度,可是瑩月所在的窗邊那一角,樣樣是為著她自己來的,她看書寫字,自然家常如此,並不沖別人發出什麽訊息,但踏入這間屋子,主人讀不讀書,自動就讓人感覺得到。

這是徐家作為真正詩禮人家的底蘊——哪怕是限於徐老尚書還在的那個徐家,這種底蘊不是武將出身的方老伯爺擺一屋子書畫能擺出來的,方老伯爺欽羨徐家門第,為此早早將孫輩親事定下,實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這一點上說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襲爵位,然而歷代畢竟只能傳子孫一人,其餘子孫的功業仍需要自己去賺,武道艱險,若能多辟一道文路,子孫們就多一個出路,至於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爺的過錯。

這時,玉簪立在瑩月旁邊正報著:“紅漆木桶——”

瑩月蘸墨寫著,聽不見她的下文,催道:“幾個?”

玉簪小而飛快地說道:“兩個。”跟著向方寒霄行禮,“大爺來了。”

瑩月筆一頓,旋即加快速度把數量填上了,把筆在筆架上小心放好,轉回身來站起。

她穿著淡粉色的衫子——這是她舊衣物裏最接近新婦適宜穿的顏色了,梳著回心髻,這發髻是以額前發分股盤結出一個回心置於頭前,餘下的頭發總梳成一個發髻,飾各色釵簪以點綴。本該很顯婦人風韻,不知怎的梳到瑩月頭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額前繞出的那個回心一點嫵媚不見,倒是顯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靈靈的。

方寒霄點了下頭,走過去,拿起她放下的筆,眼神順便掃了一眼她正在寫的那張宣紙。

銅插香爐一個——

紅漆木桶兩個——

……

什麽東西。

瑩月見到他看了,伸手把紙往旁邊藏了藏,有點訕訕地道:“窩的嫁妝。”

她本沒想解釋,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東西似的,她不得不說了一下。

她的感覺沒錯,方寒霄確實在奇怪。

他入眼先見到的是一筆略熟悉的利落的字,那回瑩月找著他跟他筆談情急之時露過一回,因不似閨閣手筆,所以他記住了,眼下又再見到,這樣的筆跡,書著文章詩詞才算匹配,結果她寫的是什麽——香爐木桶?

不過,她寫這些東西都用的是這樣的字體,可見這才是她的常用筆跡。

他扯過張紙來,寫著問她:你的嫁妝單子呢?

徐家不管給她陪了什麽,必然是要有嫁妝單子同來的,若沒這單子,以後出了問題都說不清。

瑩月從旁邊扯過本冊子來給他:“喏。”

方寒霄沒接,只以目示意,問她怎麽了。

瑩月不想說,但挨不過去,方寒霄站面前盯著她,眼神深而平靜,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著,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對,有些是亂的。”

雖然不是她的錯,可是作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臉紅,徐大太太給她亂陪些東西來罷了,結果大概因時間太趕,單子都沒制對,要說數目是大差不離,可銅的香爐寫成了瓷的,木桶寫成了木盆,這跟實際的物品怎麽對得上來,瑩月對了幾樣就發現不行,得重制一份。不然如這種賬目,天長日久累積下去,只會摞得更亂,那時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寫:價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瑩月陪多少東西,她就空手走進來對他也沒什麽差別,可徐大太太要是連嫁妝單子都玩花樣,把賤的寫成貴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瑩月想了想道:“應該,沒差多少,就是比較亂。”

還是那句話,不管怎樣,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沒必要弄的鬼,她不會也不敢,這單子所以亂,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從心了,顧不到那麽周全。

這還罷了。

方寒霄就便寫道:我有事,明天回門就免了罷。

瑩月一怔:“回門?”

方寒霄眼看著她的目光從懵懂變明白,顯然,他要不來說這一聲,她根本沒記起有回門這件事。

這不能怪瑩月,她整個昏禮儀程都是亂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這聲通知,她楞過之後,慢慢點了頭:“哦。”

她沒問方寒霄有什麽事居然可以壓過回門禮,因為她想一想,也並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這麽推出來,切斷了她最後一絲系於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鬧過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兩個壞選擇裏選了相對好一點點的那個,但隨後發現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對於徐大太太,她說不上恨,她比較難生出這麽濃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時間內不想再見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見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麽樣呢。

對於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運,瑩月看似漸漸適應了一點,其實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麽掩飾得住情緒,這份茫然從表情裏透了出來,顯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剛才他隔窗見她還那麽笑瞇瞇地,嘴角都翹著,現在聽說他不給她回娘家了,就這樣。他原已準備擡起走的腳不知怎麽就緩了一緩,好像邁不出去。

他往紙上多寫了一句:你家被二嬸扣下的那些下人,剛才還回去了。

他說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過一頓的蔡嬤嬤等人,洪夫人把他們扣到現在是實在不甘心,思想著還能拿他們做些文章,誰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著人來要,竟就這麽搭在她手裏了。

洪夫人不耐煩起來,意識到這些終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沒什麽用處,才讓人把他們攆出去了,方寒霄來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見。

他告訴瑩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於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點。

瑩月眨著眼,又:“哦。”

她不關心蔡嬤嬤他們,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覺得跟她有什麽關系——或者準確地說,她不覺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維系情分,就沒有的東西,又去哪裏維系呢。

方寒霄:……

他意識到他誤解了,這小丫頭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點,她若牽掛娘家,聽到還人的信不會是這個淺淡反應。

當然這其實是正常,經過替嫁這麽一遭,還對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過在這一點上的認知,往往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瑩月,瑩月則正看著他手裏的筆。

她遲鈍地擔起心來了,這支筆好看又貴重,他看見她用了,不會把帶走吧?好可惜,她才寫了沒幾個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準備放回去的手都頓了一頓,他發現她是一根腸子通到底不錯,什麽偽也不會做,可有時候通的方向比較古裏古怪,他還真未必看得準她在想什麽。

比如現在,他頓一頓之後,還是把筆放回了筆架上,他眼角餘光一直似有若無地瞄著她,就見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翹起來,好像得了什麽便宜似的,是個忍著偷笑的樣子。

方寒霄無語地明白過來。

這支碧玉管筆是他從前在家時最常用的筆,因為他習武之人體熱,對瑩月來著有些冰涼的筆管對他是剛好,他執著這支筆,比較容易靜下心來。

不知她為什麽看準了,念著不放。

這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個丫頭,氣喘籲籲地道:“大爺,宮中有使者來看望老太爺,老大爺請大爺速速回去!”

宮中?

瑩月連著屋裏的丫頭們都驚訝地看過去,方寒霄點一點頭,毫不耽擱,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從宮中來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來慰問方老伯爺病體,此刻人已經在方老伯爺的屋裏了。

方伯爺也匆匆趕來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點,此刻正滿面笑容地跟被他稱為“福公公”的內侍寒暄。

這位使者福公公年歲不大,品級也不高,不但離著太監還差得遠,要是在宮裏,他連這一聲“公公”都混不到手,不過方伯爺對他這麽客氣,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麽樣,他跟的師傅卻是近侍在皇帝身邊的張太監,時刻能上達天聽。

“天恩真是浩蕩,公公請務必上稟,臣實在感激無盡——”

方寒霄在方伯爺說這句話的時候進了門,先往床邊走了兩步,看見方老伯爺安穩躺著,表情沒什麽不適,才轉回身去,靜靜站到方伯爺背後。

方伯爺身上沒職差,跟這等天子近侍搭上話的機會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著說感激,福公公面龐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聽他說著,不時點頭,表示一定會回稟皇帝,方伯爺一見,更來勁了,他自己未自覺說了多少話,表忠心的話,說的再多能叫多嗎?

直到搜腸刮肚再也尋不出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暫時止住了話頭。

他說話的這個當口,福公公已經借機把方寒霄打量過兩回了,這時得了話縫,含笑道:“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點頭,方伯爺忙道:“正是。唉,公公別見怪,他可憐見的,遭了難說不成話,公公有什麽話,就同我說罷。”

福公公笑道:“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說。”

他臉色忽的一肅:“有旨意。”

方伯爺膝蓋一軟,當即跪下了,方老伯爺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轉身去扶他,方伯爺反應過來,忙膝行著也要過去,福公公道:“請老伯爺不必勞動,旨意是給大公子的。”

方老伯爺喘了口氣,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轉身就地跪下。

說是給方寒霄,但方伯爺既然在場,那就不能不陪著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盡是疑慮。

福公公傳的是口諭:“旨意,著方寒霄明日進宮,於禦書房見駕。”

聽他沒有下文,方伯爺和方寒霄叩首領旨。

待爬起來後,方伯爺忙問道:“皇上召霄哥兒,這——霄哥兒不會說話啊。”

他其實很想問皇帝好好地怎會想起傳召方寒霄一個無品無職的勳貴子侄?!——怕犯忌諱,硬忍回去了。

不過福公公很好說話,主動笑道:“大公子不會說話,總會寫字嘛,皇爺近來有些懷念侍君多年的老臣們,之前聽說老伯爺病重不起,就嘆息過一回,如今聽見大公子回來,孝心虔誠,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爺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興,所以召大公子進去問一問。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狀況不是?”

方伯爺:“……”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爺的風是他放出去的,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動的腿腳,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洩露。

現在這風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爺覺得自己的膝蓋很痛,腳更痛。

他強抑著心頭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時方老伯爺在床上咳嗽了兩聲,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他出去以後,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覺手裏一滿,多出了個荷包來。

——方老伯爺急匆匆讓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頭一展,一句話也沒說,一路只是聽方伯爺的,及到門口,告辭揚長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宮裏,福公公變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過了話後,張太監私下來細問了他兩句。

小福子嘴一撇:“爺爺,怪道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呢,我瞧方伯爺待方老伯爺那樣,還不及我對爺爺的孝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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